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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枭《到原野上去》

我哭的好惨😭😭😭😭😭😭😭😭😭😭😭😭

AIO_军团:

*原作背景,凯亚第一人称。3.5万字。


*2022元旦快乐。




1.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坚信风的力量终会吹散高天的阴霾。


  在结束了长达数年的征战之后,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尘世七执政联手,击溃天空岛的主宰,为蒙德带来新一场冬。


  天气日转寒峭,龙脊雪山的方向连日阴云不散,旅行者兄妹给西风骑士团送来信笺,说他们即将离开提瓦特,要共赴下一场冒险。于是法尔加找到我和琴,叫我们帮忙举办一个盛大的饯别会。而今天就是约定好的日子。


  蒙德城很久没这么热闹过,即便是几年前的每一场风花节庆典也难以企及。琴、我和丽莎穿过城里每一条街道,叫骑士团的同事提前铺上象征胜利的红色地毯。法尔加还叫我去找砂糖订了近一英亩地数量的反季鲜花,从城门摆到大教堂后的墓地。城内是不受寒冬影响的,我们得以用嫩绿的草地点缀空地,给大名响彻提瓦特的旅行者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夜幕降临,盛会开启,我在城楼上瞧见风行的航迹——它们穿过一个个木窗,将房屋的窗帘从一头吹进来,又从另一头吹出去,像彩旗一般;再掠过楼外的布料装饰,有如风吹海面;它们还吹得夜里那些绿绸缎一样的青草哗哗响。我知道那都是巴巴托斯的手笔,他的心和城里的许多人一样,为即将离开的旅行者所牵动。我大概是目前这座城里唯一一个完全静止的东西,包括思考力在内。


  给面前的高脚杯倒上一指高的葡萄酒,我托着下颚,俯瞰城中广场不断升起的彩色焰火。那好像是某个人特地从稻妻进货的。借着光看手里酒水的倒影,我在脑海里描摹那人的脸。城下的雀跃欢呼仿佛都离我很远,不知是否和我内心与它们的距离有关。


  “你在这里?”


  烽火台连接城楼顶部的木门被打开,与之同时出现的人声让我有过瞬间的错愕。“迪卢克?”我回头,见某人面无表情地朝我走来,就对他笑着说,“怎么不去参加宴会。”


  他回答和我猜测得如出一辙:“已经敬过酒了。”


  “不多寒暄一会儿?”我说,“这次是最后的机会。”


  “你呢?”他反问我。


  我转回去看自己布置的场地,趴在石墙上说:“我也敬过酒了。”


  当时,我跟空荧兄妹握手言别,两人那饱含感慨的眼神直直射在我的眼底。空说话向来很正经,问的内容也就更加无趣:“凯亚,大战结束了,你还留在蒙德吗?”


  “或者说,你还想留在蒙德吗?”


  我被他严肃的表情逗乐,问他:“你想我去哪?跟你去旅行也不是不可以。”


  “凯亚,”荧的语气有点无奈,“哥哥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笑得更开怀了。“我知道,”压低声音说,“谢谢关心。”


  后面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感激,我相信他们也听出来了。所以空跨前了一步,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荧也走过来,伸手搭上我的手臂。


  城楼顶,迪卢克慢慢走到我身侧半臂的距离,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在我身边,看向和我相同的方向。我们默默地感受这场离别,风从我们周身绕过,飞向远方,像送走如水的时间。我把手里的红酒轻轻推过去一段距离,停在迪卢克手边,问他:“喝吗?”


  看出他有下意识拒绝的倾向,我就补充了一句:“你以后都不用做‘暗夜英雄’了。堂堂晨曦酒庄老爷不喝酒,多不像话。”


  我以为他会给我个白眼之类的表情,不过这次没有。他只是迟疑了几秒就拿过去喝了,还是很没有风度地一饮而尽。


  “喂,”我接过他放过来的酒杯,见杯底一滴不剩,“好歹给我留一口吧?”


  听我略感不满地抱怨完,他突然就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我手上动作一顿,转过去看他的脸。


  风拨弄他枣红色的额发和耳边毛茸茸的小发卷,月光在他发顶和切尔西版型的风衣上滚动,极少一部分能混进他穿在里面的正装衣领,勾勒他优雅的站姿。我心跳有一瞬的停滞,也难得在他嘴里听见好话,就没开口。


  此前在天空岛应战,我很记得跟他并肩作战的画面。那次,雷电将军拔刀,随着岩王帝君隐天蔽日的落石一起,引发了震撼大地的雷鸣。迪卢克养的那只鹞鹰伸直了长翅,在空中与涌起的黑云一同盘旋,迪卢克跟我一块释放元素力,用他那招火鸟卷了我的冰锥扑向翻江倒海而来的敌人。我们站在堆积成山的尸体前,朝向破晓。


  “我听说了,你给法尔加递了辞呈,”遥远的喧闹声里,迪卢克打断我的思绪,用平淡的语气说,“想走了?”


  我哭笑不得:“大团长真不守信用。我前天才和他说完,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迪卢克没说话。


  我不喜欢叹气,在唉声出口之前就收了回去,最后整个人转过去看他.“嗯,我想离开蒙德一段时间,出去远游一趟,就当放个假。和你这个满世界做生意,又参加什么地下组织的人不同,这么多年,我算是一直尽忠职守,从来没离开过骑士团的岗位。难得有机会,还是挺想自己去外面看看的,”我胸口一阵发闷,深呼吸一口,笑了笑,“反正,建设新蒙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嘛。你知道我的情况,留着也是徒增尴尬而已。”


  “……也是意料之中。”迪卢克全程没有看过我的眼睛,只是平视前方,但又不像在认真看什么东西,“注意安全。”


  “不问问我去哪?这么放心我啊。”我盯着他的侧脸,想从他鬓发边露出的那半只眼睛里看出更多的情绪,“我可能……不一定会回来。”


  我希望我后面那句话能触动他情绪上的某个点。但他没有。至少从表情来看,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显著的反应。他只是站在原地和夜风相伴。而我像只愚蠢的飞蛾,扑上烛台的一刻才发现自己只是看见了海市蜃楼。所以我笑了出来,说:“这么想我滚啊?”


  他终于看过来,和我四目相对:“我尊重你的选择。”


  这人就是一潭无声流动的水,冰冻不住,火燃不起。想让他的情绪为我波动大概只能是奢望了。果酒湖外,透明的旷野安静地在我耳朵里回响风声,我试图寻找光亮的道路,追寻堆叠的破布片般的山丘,穿过幽静的低语森林。闪着绿色、紫色金属光泽的紫翅椋鸟从草木间跃过,它们羽毛上遍布的白色斑点在夜里摇晃,诉说离别。


  “我要去做顿河边上的哥萨克了,”我走回到烽火台的门前,停住脚步,“可别来打扰我。”


  迪卢克收起我放在墙上的酒瓶和酒杯,好像还想和我说什么。但我夺去了他这个讲话的机会。“不知不觉,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我说,“虽然现在才讲可能有点迟,但我确实得说‘对不起’。”义兄。


  他缄默不言。但我看见他包着手套的指头比前一秒更加用力地拿住酒瓶。


  瓶中的最后一支花朵走向凋亡。我克制住胸口大幅度的起伏,推门离开。在揉搓着自己愈发冰凉的双手的同时,庆幸自己没把那个称呼叫出口,怕会叫醒沉睡多年、我不愿想起的回忆。


  




2.


  骑士团的宿舍条件挺不错的。单人间,单人床,公共卫浴。就算比不过酒庄,也远胜露宿街头。尤其我还是那种很容易满足的人。等到在宿舍的简易厨房做了渔人吐司吃完,背着行李朝城外走去的时候——天色便已破晓。曙光像蓝色的海浪,在广阔的晴空里翻涌激荡。我不由得想起酒庄里那些葡萄架边的篱笆:它们在日光下就像栽在龙脊雪山的坡地,清晰而参差有致地排列。铺着黑魆魆遮阳布的木棚顶笼罩着浅绿色的烟雾。按照惯例,清泉镇的人这个点该起床套爬犁了。


  我特地起了大早,为的就是出城路上不要遇到熟人。虽然有过糊涂的瞬间想走石门那条路,但理智告诉我,碰到迪卢克去行会工作的概率很大。最后决定的是走望风山地的路,到北部蒙德港之后再向西去风龙废墟方向。


  路上有遇到夜巡换班的同事,几个人习惯性朝我敬礼:“凯亚队长。”


  “早啊各位,”见他们一身风尘仆仆,我忍俊不禁,“赶快回去冲个澡,路上注意安全。”


  他们在笑声中朝和我相反的方向走。我猜想他们在往后几个月里都会不时回忆起这场短暂的会面,至少从今天开始的很久,我都不会再踏足这块区域。他们可能会在看勤务表的时候发现凯亚·亚尔伯里奇已经不是骑兵队长了。去问完法尔加或者琴之后,他们就会坐在一起讨论说为什么凯亚队长要辞职,最后把话题引到凯亚是不是要回家乡了。


  “但是,坎瑞亚古国不是覆灭了吗?”


  有人也许会这么讲,他们就坐在宿舍大厅的一楼面面相觑,而后回家的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直到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躺在床板上准备入眠了,“凯亚队长要上哪去”这个想法又悄悄跳出来,像准点探头的挂钟鸟。当然,也只不过是想想。我具体去了哪里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


  说来可笑,这种想象是我多年以来的精神支柱之一。我喜欢自己被人在背后议论的感觉,不论是好是坏,那都会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融进这个世界,成为其中一部分。似乎这些琐碎的小事都是我行走于人群之中的佐证。


  想象力把我带得有点远。等意识回到正途,我已经走过了整整一天,迎来新一场夜幕。路途上,我看见有枯死的日落果树,它残破的空洞里长满苔藓。跨过叮咚作响的河道,听自己长靴跟部把石头踢进水中的声音。我不是第一次在树林里露宿,只是次数不多,因此当晚我只能半阖在山坡的落叶松边上,听水和风席卷山岗,如从天而降的乐曲破碎成几个片段,吟游诗人唱着创世的诗篇。想到此情此景能欣赏的只有我的耳朵,我就忍不住得意地在独享自然的愉悦与无人诉说的清冷里等待天明。我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难以忍受的。迪卢克在他刚成人的那三年就体验过这种独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提他的名字。


  朝西北那边走去的路上,我突然在一块树轮边看见一只死去的红尾鼬。它睁着无光的双眼,尾部已经被野地里的狗獾啃噬破损,腹部的内脏被掏空,袒露着森森白骨与干瘪的血肉。我从细弱的双爪看出它大概率死于饥饿。可以想见,它在大限将至的时日里追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一路从山野里跑到有人类来往的路道,却求助无门。


  我弯下腰,用元素力将它封冻成一块冰玛瑙,却没有多少同情之心。


  就我在蒙德地区度过的人生里,我看见大多数人都过着默默挣扎的生活,所谓“听从神谕”便是要人在生命里沉浮。很多人有着浑然不觉的绝望,那份绝望在他们的各种生活与工作里深藏不露。而人类能做到的最佳选就只是把生活中的各种乏味、郁闷情绪耗尽,努力用最好的状态去接收不时冒出的、难得一见的欢乐。


  我很佩服丽莎,她向世人展示了最高级的智慧:不做任何会令自己绝望的事情。可大部分人做不到。他们的生命没有可以试错的机会。因为没有人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没有人能够选择自己在后世会面对的事情。比如我就只能是个追风筝的孩子。世间能为人所主掌的,只有“死亡”。


  当前人类可踏足的全部境地在很多人看来已经全为前人所走遍,可我总觉得自己尝试过的东西还不多。我在旅行者和其他人,或者说,我不太想提的迪卢克,身上看到过很多奇迹,觉得实在不能根据先例来判断人还能做什么。我就这样麻木不仁地一个人走着,用脚步丈量自己人生究竟还能触碰到多远的距离。在不知时光的风餐露宿后,我背着刚洗净晾干的衣物,踏在了至冬国边缘的一小片无人领土。


  “只闻雷鸣,不见雨落。世界本就是一片荒原。”


  按照提前买好的地图来看,这处应是乌拉尔河下游分支的一个湖泊。湖水和空气都安静得让人心旷神怡,我下午到达的时候便已一副黄昏的做派。远山另一头隐隐有炊烟,也就是说,如果想见离我最近的人类邻居,至少走要两英里以上。尤其在看到湖边还有个废弃的丘丘人聚落的时候,我意识到这里是可驻留的一个绝佳位置。


  我在白沙眼画眉鸟的啼声里扔下背包,提着从骑士团顺出来的制式细剑四处寻找树木,拖着它们从干草地上划到湖边。远处有一座造型奇异的山。它高耸如云,是周遭海拔最高的,形若犬牙,山顶斜架在湖面。我决定将它作为认路的标记。


  而隔湖向北看去就是至冬主城了。这美丽的图景:崇山间的河流从缺口里推着细沙堆叠在湖岸,形成冲积扇面;两边的山坡向东西两侧延伸,证明此处只是河流的其中一处家园。我视线被山上的白桦木夺去,嫩绿色的新叶就那样摇曳,给山峦带来丰富的音律。可见我足足从冬季走到了开春。


  住所附近有水是极好的享受——你能跳进湖里和自然亲密贴合,但不能跳到浑浊的泥地里打滚——那会让你看起来像头被劣质干草折磨疯掉的驴。


  我希望自己能从容地生活。


  自己建房子是个体力活。我换了麻制的上衣,卷起长袖,用削出的树干围了一个简易的单间。闻着清香的树胶工作是个新鲜的体验,我让自己放声在湖边唱着西风大教堂的赞美诗,穿梭于低矮的橡树之间,看它们向鞑靼式的大草原深入,给流浪的长尾松鼠留下自由的家园。等过了两日,当我坐在简陋的屋顶朝地平线看去,我的心灵就变得尤为宁静。


  离开蒙德后,我所处的地点和时间都变了,像是居住得离宇宙的某些失落文明更近了。我发现我破败的小房子实际上霸占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偏远场所,永远是新的,没有玷污的。用阿贝多的话来说,属于宇宙这个玄黑色的星空的一部分。我在天凉的夜里想象某些见不到的、稀有而令人愉快的地方,猜测它们存在于天体的某个因遥远而更深邃的角落,可能是藏在鹿豹座的后蹄,远离尘嚣和烦扰。


  人类社会的派系纷争和暗流涌动带来的颓败容易令人灰心丧意,入世的代价就是丧失灵气。而现在,没有人再来叨扰我了。没有人再会问我你从哪里来,还是用那种热切的、想听到一些秘辛的、夹带着探究的眼神。我也不需要晃着酒杯,摆个标准的热情笑容糊弄回去,在把苦艾酒含到喉管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是个活人而非任人摆布的木偶。


  木质的屋顶还没修起简陋烟囱,我能平躺着从白昼一口气睡到星辰闪耀,在睁眼的刹那凝视远方,觉得就这样溺死在那片星海深处也很不错。我潜意识在逃避。逃避前半生积累下的名为“羁绊”和“责任”带来的重负。在湖边小屋生活的第一个月里,我搭了灶台,从止不住的自言自语到彻底地沉默。习惯了只有虫、鸟在我住处周围发出声音的时光,习惯了在天蒙蒙亮的晨曦拼命忘却名为英雄的时代。即将忘记在木墙上划下日月交替的符号之时,我等到了一场雨天。


  自制的住所墙缝是很大的,夜里寒气又很重,即使是我这种冰系神之眼的持有者都略感难熬。有时候冷得睡不熟,我就半睁着眼看自己亲手砍的木头墙体,看它们裸露着木渣的丑陋模样,自欺欺人地笑起来。因是在这场雨里,我的小房子被滂沱的新雨毁了。


  我是被木板断裂的声响以及下一秒砸落在头顶的疼痛震醒的,伸手一摸额头全是血。房子则像尤弥尔从梦里醒来,恶作剧地挠了挠痒一样被切割开。里面的地板上全是水,我床板的一角也湿透了。我赶紧爬起来用破损的木板盖住衣服和一些手作的生活用品,顾不上管泡在灶台上洗冷水澡的石锅,湿漉漉地抱着冰冷的双臂出门——原来那里是个门,但这个晚上它阵亡了,像块被砸断的棺材板子躺在草地上苟延残喘。


  下槽牙冷到直哆嗦,为了赶紧让身上的衣服变干,我紧急找到一处几百米开外、之前就看好的小山洞,跌坐在边缘大口喘气。走过来一整条线上全是我的血。木板砸伤了我的手和腿,我伸手在伤口上冻了一层冰,强迫它们停止对我生命力的挥霍无度。


  冷到宛若身处冰窟。


  我不停地伸手擦掉从头顶流下来的水,外面在打雷,我冻了半宿又冷又饿。胸口忽然难过得要命。好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朝我猛攻过来的火元素力,那个毅然决然消失的背影。走出蒙德的路好长,还得淋着雨走。一个人在决意离开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会让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事物不断发酵吗?


  如果有团火在眼前该多好。


  雨水不断滑过我的周身,要帮我洗净出生即罪恶的灵魂。我视线变得模糊,直到很远的地方有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朝我所在的方向过来。我浑身泡在雨中,伸手擦拭双眼,本能想要寻找声音的主人。


  耳膜里无数次回响水声的时候,头顶的雨停了。我在极度的疲惫中勉强抬起头,做好了一切最负面的心理预设,接着我看见了一只手,那只白皙的手骨节分明,握着一把半倾在我头顶上方的长柄伞。


  “藏在这种地方……”那个声音干涩地说着陌生的话语,“你想惩罚的到底是谁?”


  我有几个月没有听到过人类的嗓音,即便如此我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拨开被雨水糊在脸上的长发,我抬起头,看向身着便装、背着个行军包的迪卢克·莱艮芬德。


  我本身是很愿意像大部分老套话本里写的那样,潇洒地回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可话到嘴边说的却是带着颤音的“我有点冷”。


  “……凯亚先生难得诚实,”迪卢克动作一顿,蹲到我面前,说着冷漠的话,空着的手却伸过来碰了碰我额头的伤口,“起来,换套干的衣服。”


  我没有问他干的衣服从哪里来。他对我向来都是下命令式的沟通,我只需要照做,他就会帮我处理好一切相关的细节。我扶着石墙站起,背对他脱了上衣,刚递过去,他就用略带烦躁的力度把湿衣服扯走,把我背后的水珠擦干,然后拍了件干的衣服在我肩上。换长裤也如法炮制。只是在把干内裤拿到手后,我顺手捏了捏布料,发现是全新的。


  觉察到迪卢克视线在我背后,我不敢拖延,就赶紧先换上,而后套起长裤,光着脚站在草地上,转过去看他。


  和我离开蒙德那会儿相比,迪卢克还是没怎么变。我个人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24岁的长相也和14岁时差不太远的,思来想去,只能归功于祖上的基因优势。所以他总要半眯着眼睛才能在我面前有兄长的气势——这么想的估计只有我一个。他这时也眯着眼瞪我,赤红色的双眉拧成倒八字。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


  我在考虑主动讨饶的方式,但可能是时间过去太久不熟练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所以先动的居然是迪卢克:“我把任务交给了埃泽和爱德琳。”


  “唷,不错嘛,”我出口就是不正经的调侃,“迪卢克老爷又要做甩手掌柜啦?”


  他没好气地扫了一眼我手上用薄冰覆盖住的伤口。“去里面,”他说,“有事明早再说。”


  我乐得如此。一开始不选择进入山洞深处的原因无非是没有光源。但当身侧有个随时能生火的家伙作伴时,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坐在石堆中,我看着迪卢克把一摊枯叶扫成一簇,单膝蹲下去用指尖点燃,当火光映入他眼底的时候,暖意就扑面而来了。我姑且认为是自己太无聊了,才会盯着他全程做那种无趣而琐碎的动作。必须承认的是,撇去这是我几个月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的事实,迪卢克本人也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成熟男性。一切尽数体现在他的举手投足中。除了对敌人以外,他对任何生物都仿佛生来带着怜悯,动作总是轻柔而克制,连即将燃尽的草叶都在触碰到他带着火焰的指尖时动情地颤动。


  他转过来看我,那股寂然的力量感也同时透过那双永远含着悲怆的双眼,平静地转移到我身上。我被他看得一时说不出话。


  “睡一觉。”他起身走到我旁边坐下。


  我点头,正要后仰靠到冰冷的墙上去,后脑勺却顶住了一只手。我扭头看他,他不说话,就跟我对视,好像指望我对他施展读心术。


  显而易见,此时主动权在我,我自然就放肆了:“怎么,不如我睡你腿上?”


  




3.


  一定是我对迪卢克·莱艮芬德先生的了解还不足够。否则无法解释他居然真答应了让我枕着他的腿入睡。


  清晨醒来,我仰头看着那张只距离我不到40厘米,闭着双眼沉睡的脸,思考用什么幅度的动作能拨开他落在我脸上的长发而不弄醒他。我抬起手,视线跟着指尖移动,落到他那双浓密的睫毛上。


  他五官精致得像是上帝拿着专业器材专门雕刻出来似的。无论是眼窝的深度,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度还是喉结的弧度,像都是经过精密计算得出的结果。我想起我们共同的那位早逝的父亲,迪卢克的轮廓就和他十分相似。


  在我指腹不慎碰到他脸颊肌肉的一瞬,迪卢克睁开了眼睛,略带疲倦的神色,直直射入我的双眼。我想起自己在他单侧的大腿上枕了一夜,横竖都该把肌肉压麻了,就尴尬地笑了一声,撑起手坐:“早上好。”


  “……嗯,”迪卢克从他的鼻腔里发出一个长音,而后伸手揉了揉眼睛,“早。”


  “去整点东西吃吧。”我站起来问他,“你想吃点什么?”


  迪卢克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从睡意中挣脱:“……吃什么?”


  我很怀疑,如果蒙德要举办一场废话大赛,并且强制全民参加,会不会结果是我和迪卢克在决赛相遇。


  在我的注视下,迪卢克缓缓起身。他蓬松的长发散着落在后背,手里握着两根发带——我顺带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想起昨天晚上我被温暖的火焰烤得昏昏沉沉,又震撼于他居然能让我膝枕的事实,基本一躺下就没了意识。


  很难不去想象那个画面:见我倒在他腿上昏睡过去,这人就循着焰黄色的火光,解开我的长发。可能表情会不太好看,但动作总归是轻的,就像我刚刚也无意把他弄醒一样。


  我猜他估计不能理解我为何如此怀念童年——事实上我怀念的是能坦率表达个人爱憎,却不被外部因素所限的时光。我们是义兄弟,他能无条件对我好,我自然也如此。我不需要去考虑自己作为古国遗孤所需要背负的事物,不需要在和他相处的时候谨慎地担心某一天必须和他拔刀相向。我只要把能心里觉得最好的东西,可能只是鹰翔海滩上的贝壳,全部掏出来放到他手里就好了,还有内心满溢的感情也一起送给他。


  他小时候是很爱笑的,收到我的东西就会直白坦率地绽放一个欣喜的笑,然后扑过来紧搂住我的脖子,压得我几乎无法喘气。在那种喜悦所带来的的晕眩感中,我大笑着回抱他,就像真的出生在莱艮芬德家,享受着和他一样美好无私的爱意、家乡的人情,和他一起长大。


  在湖边潮湿的草地里站着。当迪卢克给我递来一个他摘的日落果,用那种平淡的神情评价我住所的残骸“你野营的经验有点少,凯亚先生”,转了一圈,得出个结论“去砍点细枝先铺个能透气的地基”,我胸口就有难以言明的情绪浮现出来。


  “你还挺会选位置,”他环视周围,看到那座犬牙山,“好,我们的新家就建在这里吧。”


  从他的行为来看,我这么判断算是非常客观的。作为行动派,比起提前花时间跟我阐明计划,他还是选了直接开工。把行军包往草地上一放,我看他自己活动活动手腕,就往最近的东部山头去了,多一句废话都不说,就留了个长发飘飘的背影。我目送他脚步稳健地走向原野深处,咬了口他给的日落果。沁甜的汁水全流到嘴里,我一时兴起,咽下去之后远远朝他喊:“喂——迪卢克!”


  迪卢克停下了,远远朝我侧了个身。


  “这个好吃,”我朝他晃了晃咬了一口的日落果,憋着笑意说,“等会儿再给我整一个!”


  迪卢克走了,用的那种要去买枪打崩我脑门的步伐。


  我站在原地畅快大笑,笑到浑身都在抖。


  暖洋洋的正午时分,我在铺平的树枝堆外十多米的湖边坐着,观看湖里的鲤鱼。我似乎对它们极具魅力,能让它们在离我不远的距离一直来回转悠。淡蓝色的湖水很透亮,我能看见至少二十英尺以上的湖底。如果把光着的脚放进去,这帮鲤鱼就会闪着它们水墨色的鳞片钻过来。


  日光在湖面上滑行,像捕食的鹰隼。这个时间我本该开始准备午饭,但现在有迪卢克在,什么事情都不用我自己操心。我只要坐在空地上听他在树枝堆边敲打木板的声响,听他用那个发闷的男中音喊我“搬那棵树”,我照做就是了。


  “你自己敲的灶台晒干没?”他喊我。


  “来了来了。”我从草地上窜起,双手提起旁边刚被阳光洗去水渍的一大摞堆叠而成的石制灶台,朝迪卢克那边拖过去。他从两人高的屋顶上轻巧地跳到我面前,几步过来,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拽过重物。手臂上青筋微凸,肌肉一发力就整个搬起,朝已经有了大体形态的小木屋走去。我跟在他后面小跑,暗暗揶揄此人恐怕能掰过纳塔雨林里的黑猩猩。


  在午后约一个多小时,我们成功坐在搭了半个屋顶的房子里生火,吃着锅里的蜜酱炖肉。迪卢克像是背来了一整个餐厨系统,一背包里除了两三套换洗的衣服,装的全是油盐酱醋——哦,还扣了口小铁锅。当时眼看他从包里掏出来这些东西,我差点惊掉下巴,本来想好的调侃都成了干瘪无物的“准备真周全”。


  “比不过你。”他瞥了眼晾晒在窗外的一床被子和枕头。


  我轻咳两声掩饰尴尬:“优质睡眠是健康的本钱。”


  他白我一眼,看了看我吃空的碗,没说话。


  我一直认为迪卢克的厨艺在全城范围内都算是上佳,毕竟“天使的馈赠”也不是光继承个牌子就能有序经营下去的。很难想象,他那大理石一样雪白又光滑的一双手,颠锅的时候又稳又准,能让酱汁在空中划成蝴蝶飞行的轨迹又落回锅底。想到这人还擅长乐器、交谊舞和调酒等技艺,我心里总不时感慨,未来得是何等优秀的人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侧。


  我端着碗发呆的事情被他看穿了。迪卢克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又突然想起什么:“凯亚。”


  “嗯?”


  他指着自己额头的位置:“你没处理?”


  我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昨晚弄到的伤口,笑了笑:“这不是没条件么?”


  迪卢克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屋外,不久后揉着一叠松软的树叶回来,蹲到我面前凑近:“别动。”


  我们的鼻尖距离碰上就只剩一两厘米,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喷在我脸上,但他表情专注得仿佛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只是将叶片挤压出的汁水小心翼翼敷到我侧额血液凝固的伤口。在只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松香味的情况下,我大脑无法思考,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白玉一样的脖颈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我是个刺客,他下一秒就会毙命于此。


  太不设防了。我心绪有点繁乱。等屋外的鸟叫声把我拖回现实,迪卢克就已经收好我们吃完的锅碗,自己去湖边清洗了。


  后续的时间里,我们像回到了骑士团的时光。作为最默契的搭档,我们赶在天黑前就建好了新的小木屋——这次的面积足足比我自己建的那间次品大了一倍。我们在湖边吹着晚风,地上是迪卢克点的火堆,树枝燃烧着发出不带节奏的鼓点。我把下巴支在膝盖上,问他“你猜火光会不会把鱼群吸引过来”,然后又说“在山区放火,这种行为在骑士团要被关禁闭的”。


  “不如,”我想了想,“直接用冰把它们冻住好了,让它们走得体面些。”


  他一直都没有看我,只是看着湖心。但脸上很浅很浅地露出一个笑。


  在黑暗的夜晚里,人类的思绪就容易在空间里自由漫步,去尝试触及一些深层思考的猜想。那种感觉就像我去海边,抬起气枪和放下气枪的两段过程,能用一颗子弹击穿两只鸟。我们两个都没有伸手去碰那片隔在中间的雨雾。他没问我为什么要自己来这里,同样地我也没问他。


  我们之间有一道填不平的沟壑,显然谁都不想主动去触及。


  于是太阳不断东升西落。有时我们在桦树林里漫步,看它们像哨兵似的耸立,像身着白色军装的部队,苍劲的枝叶坚固,充斥着力量感,很适合守卫神圣的瓦尔哈拉神殿;又有时我们在沼泽地带找菌类,迪卢克会拍掉我想触碰某些华丽菌子的手,我就辩驳说它们看上去很像璃月海滩的星螺。


  在夜里,我们无声地躺在草地上,听狐狸和红熊猫觅食时穿过草地时唱的小夜曲,一次一次屏息聆听某些不知名鸟类的尖锐鸣叫——我只要适时看向迪卢克,他就会给我尽量介绍自己能分辨出的种类;白天,我们去湖边游荡,借着阳光钓鱼。或者空着手四处闲逛,爬到山顶,又赶快趁月色来临前加快步伐,一起回家。


  我们两个人的家。


  不会有人来过问我们的关系和所谓的前尘往事,我们在这片天地里自由冒险。迪卢克甚至带我做了个木筏。四只手把它推进湖里的那一刻,我看见迪卢克在笑。他那双上挑的眼睛难得笑得那样恣意,虽然针对的对象不是我,但我还是很难不被感动。


  一个才貌双全的、掌握了一整片地区经济命脉的豪门公子,他抛下了一切手头的事物,重新像个在原野里撒野的孩子那样沉湎于自然的魅力。而他陪伴的唯一对象是我。假如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宿命与背负,我们本就是在这片天地里出生的兄弟俩,只是为了生活而生活,是不是就能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在灵魂的最深处蜷缩,不知道这种幸福会持续到什么时间——身为晨曦酒庄的庄主,迪卢克没理由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又是怎样来到这里。在我离开蒙德的这几个月里,他究竟做出了何种考虑。


  我不是那种自视甚高的人。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值得让迪卢克丢下一切手头事务来寻找的价值。但我也绝对不可能冲到他面前,用那种和“今天我们去哪逛”的语气问出“你要什么时候走”。我丝毫不觉得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自己还能一如既往地保持平静。


  也怕听不到想要的答案。


  在懵懂的喜悦中,我们跌跌撞撞走过了整一场春天。迪卢克在木屋周围缠了一圈围栏,种起了我俩一同从山上抬下来的蒙着白霜的浆果树苗。他像照看孩子一样一棵棵连着检查它们的叶片是否健康,然后一本正经和我说,这里的土质更适合外形憨厚的油绿色高地圆柏。我就站在旁边,很配合地连连点头,刻意让他觉得我在敷衍,然后乐得看他抬头瞪我。


  “成日吊儿郎当,”他评价我,“你就是这样给骑士团的人做榜样的?”


  我洋洋得意:“我都让他们以前任骑兵队长为标准。”


  见他抬手托住额头,一副拿我很没办法的模样,我就乐哈哈地跑开,到木屋门口再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的样子。这能让我大致感受彼此的灵魂究竟相距多远,是否能比寰宇中的两颗临近的星辰近。


  这些日子里的每一场梦,我们都在同一张床上做。野外条件终究有限,迪卢克也没带多余的用品,只得与我共享同一个枕头和同一张被褥。刚开始我俩都有些不习惯,尤其前两晚都是到夜半后才昏昏入眠。到后来,我发现背对背并非良策,反倒是打着照面,甚至是我俩其中一方被对面搂在怀里的时候效果最佳。


  某次睡前,我把这个规律告知了迪卢克。他脸上那常年僵硬的五官罕见地朝面中挤压,弄出一个和帅气二字没有一丝关联的表情:“你又在说大话?”


  “这次是千真万确,”我不满地剐他一眼,“我也不是每句话都在和你开玩笑。”


  “……好。”他侧过身看我。背光的条件下,我看不清他这回的表情,不过语气里似乎没什么负面情绪。我们面对面躺着,不知是不是我的联想有误,我就总感觉这种姿势像睡前谈心的夫妻。


  在我为这个想法所震惊时,迪卢克的一只手搭上了我的后背,像我说的那样把我抱到自己的身前。从他手上传来略高的温度,夜里的微凉登时就有些散去的苗头。我感觉自己忽然全身就僵硬了,无法控制肢体进行正常的运动。我被迪卢克的体温所包围,而始作俑者微微前倾着睡,头顶几乎要碰到我的下颌,就像是要埋到我的胸口那般。他的睡颜安静得像一只餍足的波斯猫,甚至能令人想象出抖动着长须的模样。


  我木然地睁着双眼,直到天将亮才勉强入睡。而就在我醒来的时候,面前的迪卢克不见了。


  




4.


  房间外飘香的红焖鱼锅暗示着主人离开的时间并不长,约莫半小时左右。但在这荒郊野外之中,以迪卢克的行动速度,想找到他怕是有点难度——当然不是完全不可能,可我就是没想要走这一步,只是站在灶台前把东西吃完,就去室外检查在晾晒的肉干、鱼干。


  我一个人提着空的水桶去偏上游的河道打水。要求自己不去思考迪卢克去了何处。我强迫自己随着流水冲击卵石的声音哼唱,看到河道里自己被水流冲散的面孔。我觉得那张脸上僵硬的表情很刺眼,忍着胸口的烦闷伸手下去,将那一小片的水面冻结成连在手上的冰块。


  不去看,不去听。应该送上绞刑架的德米特里不应去思考所谓盈余的“情”。光凭迪卢克陪伴我这么长的时日,就足够让我跪下来感激涕零了。


  “他不是那种喜欢不告而别的人。”心里有个小人说。


  “不,他对你是的。”心里另一个小人说。


  双手都放在冰凉的水里,我凭空打了个喷嚏,感觉鼻腔略有粘稠感。直到这时我才去抬手碰自己的额头,略带烫手。我哂笑于自己在身体状况方面的钝感。哼着歌,抱着水桶,两脚一深一浅慢慢下山。假若我倒在这个地方,到半夜怕是会有豺类过来撕了我的内脏。死亡这东西,自己选择面对和被迫面对总是区别很大,至少目前我还不太乐意做野兽嘴下的亡魂。大脑越来越沉重,我在快到山脚时视线就开始模糊。


  踏在云上了。


  我双腿一软,直接踩空,双膝磕在一片底部有些松动的山石旁。我第一反应是用冰元素冻结了水桶顶部,但自己身体的平衡就没控制好,摔了个彻底。我坐在地上,为自己的境况感到难堪。到嘴边的唱词被受惊的空气卷走,周遭又是寂静的荒原。歇了大概半分钟,我强迫自己站起,忍受着还在发烫的脚腕将水桶一路拖下了山。路上发泄似地抓过旁边的树枝,名义上是借力搀扶,实则是用尖锐的树枝碎屑划伤了手心,手臂以及需要接触的好些部分。像是用这种方式就能唤回别人的关注,属实滑稽。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小木屋的田边,一下子跌坐在那几棵与世无争的树苗边。那叶片在我脑海中愈发扎眼,令我忽然就想起那个托着叶片的人。胸口有一口出不去的气,想到那样安稳的生活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动作——在我反应过来以后,那桶从山上提回来的水已经整个倒扣在了树苗根部的土壤上,夹着冰块的水令我的半根裤管也一并打湿了。


  你最有福气,我绷着表情,对着那树苗说,水给你喝。


  就在我决定躺在小田地里睡个午觉时,一个无可奈何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上哪去了?”


  我立刻条件反射,一骨碌坐起来,见远处挽起了两边长袖的迪卢克正朝我走着。阳光像用刻意布置过的角度撒在他的全身,树木转瞬间长出了浓密的新叶,就像枫丹的留影片里描述的那样快。他的长发像有生命那样在他身侧飞舞,我就又从胸口奇异地产生熟悉的满足感,觉得暂停的生命随着他的光临又重新启动了。


  我是不会告诉他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的,所以我反问他:“你又去哪了?”


  迪卢克走到我旁边,双膝斯文地合拢着下蹲,伸手摸我的额头,略带生硬地说明:“早上起床看你边睡边抖,手摸上去是冰的,猜你感冒了。”


  “噢,我生病和你消失的关系是?”我是冲他笑的,但语气并不友善。


  迪卢克摇头,双手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半扛着朝住所方向拖去。我几乎浑身都压在他的臂弯里,但他没有丝毫要松开我让我自己走的意思。我内心处于激荡之中,各种离奇怪诞的设想纷至沓来,无声地侵蚀我的大脑,我就不痛不痒地夹着讽意刺他“明明知道房子里有个身体不舒服的人,还自己偷偷跑掉,这就是迪卢克老爷关怀病号的方法吗”。


  对方始终没有回答我,就是不声不响把我半拖回了住所,按在地上,转过去灶台那块忙活:“自己换个衣服,去床上躺好。”


  “好威风啊,”我双手朝后撑在地上,意识昏沉却还是想撩他说话,“如果不照做,迪卢克老爷会不会把我扔去垃圾箱?”


  “凯亚先生居然想在至冬境内布置垃圾桶这种市政设施。冰神听到恐怕都要给你颁发提瓦特优秀市民奖,”迪卢克的语气终于带上几分热度,只是更偏近不耐烦的情绪,“换的衣服在你手边,自己拿。”


  见好就收这门课我学得最是熟练。听出他在喷火的边缘,就赶忙在他面朝着灶台忙活的同时换了套衣服。从上衣背后沾满的冷汗可以看出,我这回确实需要卧床休息了。于是挡了个喷嚏,想把脏衣服拿到门边的篓子里放着,一站起来却险些再次跌倒。


  迪卢克听见我脚底在地板打滑的声响,几乎是一瞬间就朝我看来,把手里东西一扔,一手揽过了身体虚浮的我。“不要乱动。”他有点急,连音调都高了两度,动手勾过我的后背,把我半抱着拎到床边,而后风风火火出门去。


  我看他走的时候弯腰捡起了我掉在地上的脏衣服,又一个关门的声响,推测他是去湖边帮我洗衣服了,心里一阵五味杂陈。说不高兴那肯定是假的,但要说高兴也没多高兴。那人总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来去自由,我对此时常感到目瞪口呆,心中却也是钦佩的。只是我自己实力不济,总不能在他面前展示出很完满的形象,只常常靠说些无用的烂话试图撬动他的情绪。


  我在梦里又见到了他,这次的画面是风花节,他站在酒庄的湖边小憩,忘我地演奏风物之琴,一串眼花缭乱的轮指带出雀跃的音符。他的脸庞还是那般忧郁而美丽,双眼里是明媚的神采,整个人都极具一种激动人心的特质。我说实话,住在城东的唐娜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实属再正常不过,他就是有那种让人为之倾倒的魅力,无论是外形相貌、言谈举止还是正直的品行。可不知为何,我即便在梦里也只是远远地看他,不会走上前去跟他并排站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不知怎的感到无比郁悒,心中萌生的怪异想法如榕树的枝条一般千丝万缕。到他叫醒我的那一刹,我都还被绵延不断的愁思所控。


  迪卢克盯着我刚醒来的迷茫神情,手上端了个盛满的碗,说:“买不到药,你把它喝了。”


  我垂下视线,看见碗里居然盛满了装着两个鸡翅根、飘着嫩绿色菜叶,还夹着些许姜丝味的清汤,脑子里轰一声就没了别的念头。半晌,迪卢克还在安静地等着我动手,我就从空白里苏醒,给他一个笑脸:“感冒能喝鸡汤吗?”


  “我问过了,”迪卢克说,“少放盐、撇掉油就能喝,你需要补充营养。”


  被他用那种关切的目光看着,我隐隐感到难为情,伸手去接了他递过来的碗,闷头喝,顺便岔开话题打破所谓“温情”的场面:“这附近山里有鸡?”


  “没,我买的,”他说,“我之前有留意过村庄的方向,就早起去了一趟。原计划在你醒之前回来,但你醒得比我预计时间要早。我提着宰好的鸡回来,推门见你不在,就出去找你,然后错过了。”


  “世界这么大,”我喝汤喝到一半,抬头看他眼睛,“你上哪里能找到我?”


  迪卢克抬手指了指房门外的水桶:“你提着它出去,只有可能是去装水。这附近能装水的山头只有几个,我跟你都去过,各找一遍就是了。”


  “况且,”他好像突然感觉自己的话有些暧昧不清,就别开我的视线,放了很轻的音量,“找不到也得找的吧。”


  那些很离奇古怪的想象和想法,尤其是多年以来牢固地盘桓在大脑的那种,人们会很容易把那分明不存在过的东西当做现实。就像我一直都认为,自己离开蒙德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久而久之我也觉得所有人都这么想。我死死认定不会有人心里念着我,更不会有人觉得我是某些地方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但现在奇迹产生在我面前了。


  别的人在不在意我真的无所谓。可是迪卢克的意思好像是说他会一直找我。我胸口一瞬间就生出了强烈的希望和激动,算是成年以后头一回双眼发热。但嘴里还是倔强地逗他:“你脸红了。”


  我在骗他。他果然第一反应伸手去挡脸,然后露出他脑袋两侧染上浅红色的耳尖,那居然有几分反差的可爱。迪卢克从指缝里看我捧着碗不动,又抬起头问我:“喝不惯吗?”


  “有胡椒吗?白的或者黑的都行,”我试图向他讨要能让我顺理成章流泪的配料,“味道有点寡淡。”


  他“啧”了一声,去外面找了。我听见他用石臼砸胡椒粒的声音,抱着碗等他。他走回来,把石臼底部的胡椒碎拨到我汤里。“凯亚先生好难伺候。”他说。


  “你说得对,”我大口吞那碗热腾腾的鸡汤,刻意用了城里被家长按着念书的孩子的说话语气,“我真是太依赖迪卢克老爷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迪卢克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但意外没说什么。能击败我的往往也只有他反常的表现。


  我目前的身体状况确实有些堪忧。喝完汤,漱了漱口就继续入睡了。模糊中,我听到迪卢克在房间内外走动的声音,还有木门被甩上的响声。他似乎又出去了。我没有多余的精神起来问他去向,他向来去什么地方也不和我提,毕竟我没有让他报备的理由。


  疲惫征服了我,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将高敏度的神经曲解为绝望。计划就这样挥动双拳与内心晦暗的部分抗争下去。直到了晚饭时间。等我一坐在饭桌边拿起刀叉,迪卢克突然喊我:“凯亚。”


  “怎么了?”我把炖得软烂的鸡腿肉叉进嘴里。


  “你心里一直有事情想问我,”他盯着我说,“我猜得对么?”


  我开始咀嚼嘴里的肉,让嘴里布满苹果泥和肉类的香甜味道,将肉纤维遍布于我的口腔。空气凝固了很长的时间,我咽下去,见他还没动刀,就说:“怎么不吃啊。”


  “你在回避问题,”他语气变得略微强势,“凯亚先生,请抬起你那代表着高贵血统的眼睛看我。”


  我只能把刀叉放下,视线在他肩部附近飘:“……问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他皱起双眉,“凯亚,你知道我不会随便向你提问。如果不想被我亲自动手撬开你的嘴,建议你识相。”


  他在威胁我,我知道他向来说到做到。“你们搞情报的都喜欢把事情往最稀烂的方面做打算,”我用的语气也并不友善,“没什么值得你动肝火的,我只不过好奇你计划何时回蒙德……等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的艺术,晨曦酒庄就能彻底垄断全大陆的酒业了。”


  “我何时回蒙德?”他被我气笑了,带着对我回答内容的荒谬感,“这就是你跑大老远装水回来,最后全倒田里的借口?”


  “……够了,迪卢克。”


  我本身不是个没脾气的人,我会悲伤、我会愤怒,我会在雨夜里被质疑真心的时候撕心裂肺地为自己辩解,最后和他大打出手,拔刀相向,万般过往归于虚无。同时,自那日起,每次和他袒露真心的时候,都会迎来我不愿看到的争吵。


  多年以来,我只能用无数带着调侃的反话去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去金苹果群岛度假的时候,必须得说是“我也许注定要和迪卢克老爷一起倒霉吧”。越是把话语修饰得漫不经心,迪卢克就越不会有负面的反应,这是我总结出的经验。


  “我只是坎瑞亚人,不是深渊法师,”我冷冷瞥他,“别拿拷问他们那套口吻对着我。”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看出我情绪有异的迪卢克反而安静了。他注视我,用的是他那双真率、审慎,深沉而优雅的双眼。面对这双眼睛的时候,我常常言语尽失。直到过去很久,他把满满装着肉菜的锅往我面前推了一小段距离,说:“是我的错,我不提了。”


  他听出来我是在刻意激怒他了。我原本倒没有隐瞒的打算,但想不到他选择后退了一步。这番举措反而令我很是良心不安。


  “……哦,迪卢克老爷原来是吃硬不吃软之徒,”我一时语塞,只低头继续进食,“其实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我看不起那种立场游移不定、好恶不分、不懂得爱却又想获得爱的人,然而……”我用很轻的声音说,“很可笑吧,我自己就是这种人。”


  此刻是正有些阴霾的傍晚。迪卢克沉默良久,猝然将手里的空碗杵在他亲手用刀抛光的桌面上,碗底碰在硬物上发出“扣”的一声,站起来走去灶台旁侧,弯腰抱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过来,撂在碗边。我看见里面红红紫紫飘着大半瓶的东西,又闻到了香味,很是意外:“你要酿酒?”


  “村里的居民送了我一个空瓶。”他没有看我,侧头望着自己手的位置,“午后我去打水,就顺路摘了之前看到的山葡萄和甜甜花——它们皮表那层白霜挺厚实,具备自然发酵的可能性。”


  我想起很多次在蒙德街头看见他,急匆匆的杂沓人群,他就是用这个姿势,一个人站在路灯下,盯着地上的影子兀自盘算什么。


  “我不懂酿酒。”我说。


  “嗯,我知道。”


  迪卢克停下来组织语言,又开口说道:“等到它能喝的时候,希望你能帮我尝尝味道。”说完抱起玻璃瓶走回灶台前,开始收拾用过的厨具。


  我愕然地坐在原地,因为我并非没有解读他者话外之音的能力,甚至相当擅长——在我意识到他是在回答我的前面的提问时,我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从表现来看,他的意思,至少最浅的那一层意思是让我放心。至少在酒被酿出来之前,他都不会离开。


  他手指在发力的时候,指腹会被自己的力道压得泛白、反光。我就盯着那光,想象浆果树苗长大后,用层层交叠的叶片将光从窗外送到他怀里。他值得一直站在阳光下。


  




5.


  以前在蒙德生活的时候,我的摇摆造成了我确实的不幸。我时常抱着窃贼心态,在仇恨的压迫中极不情愿地实施犯罪,最后被名为“爱”的幸福洞穿了良心。我们的感情曾像碎裂的枯枝那般落在泥里,但它现在有了新生的迹象。这无疑令我百感交集,甚至有些微的不适应。距离上一次我感冒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间,万事似水流年,如今已是初秋。这天,我们二人坐在湖边钓鱼。他在我旁边静坐着,看我双手紧握住简易钓竿,突然说:“是不是有个支架让你架竿比较好?”


  “像愚人众先遣队的火铳手那种?”


  “嗯,”他自己提剑从草地上站起,“我去了。”


  “那你顺便挖点野菜,”我说,“快去快回。”


  沉郁而暗淡的湖水味道,逐渐倾斜的秋阳,枝叶愈渐繁茂的树梢。闪烁的明光里,迪卢克在我钓第三条河鲤的时间无声无息地坐回到我的隔壁,看了眼我的钓丝,就在我手边插了根他特地选的树丫,小声说:“我先摘个菜。”我说“好”,他就安静地挑起野菜的绿叶,将粘连着土壤的根部掐掉,放在我俩中间。我突发奇想,收了钓丝,把菜根钩在钓虫旁,又扔回去。


  “有什么根据吗?”他看完我的整套动作,问。


  “没有,”我笑了笑,“大不了今晚只吃两条鱼呗。”


  他低下头,散开的红发像法兰绒般柔软地披在他的双肩,渐渐扩散。他偷笑了两声,发旋周围呈花瓣状散开的碎发,随着他说话的起伏微微晃动。我能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和微垂的眼睑。“你还嘲笑我,”我说,“你小时候办的蠢事可一点都不比我少。”


  他换了一株没摘的野菜,饶有兴趣地问:“说来听听?”


  “你养乌龟那会儿,父亲本来特地让爱德琳拿了个木盆装它,”回忆将我缓缓带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岁月,像被投入咖啡的方糖,我语气不禁染上几分怀念,“那次降温了,你怕它着凉。非要把它搂在怀里睡觉,父亲拉了我轮番上阵,硬是怎么劝你都不听。”


  我听出来迪卢克已经在憋笑了:“然后呢?”


  “然后?”我一时没控制住,噗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早上你醒了,过来哭丧着脸敲我门,说‘我龟呢’,我就陪你到处找。后来虽然是在床底下找着了,但吃晚饭的时候爱德琳拿着你睡衣来找你,问衣服领子上沾的是什么东西。”


  迪卢克笑出了气声。


  时光回溯,爱德琳那天崩地裂般的表情突然就浮现在我脑海里,让我手里的钓竿都快抓不稳了:“父亲拿过去看了眼,说那是小乌龟的排泄物,把你拖去客厅训了一顿。”语罢,我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足足笑了好一阵,鱼反正是钓不成了。


  迪卢克在我旁边咳嗽几声,佯装镇定地解释,实则脸上已经开始肉眼可见地泛红:“说得对。我以前确实幼稚,喜欢做那种和风车干架的梦。”


  “继续做呗,说得你好像这几年停止了一样,”我笑他,“对吧,‘暗夜英雄’?”


  他不满地抽了抽嘴角:“说过很多次了,这个绰号真的很没有品味,骑兵队长先生。”


  “我已经不是骑兵队长了,”我是想故作严肃纠正他,却还是笑了出声,“建议你喊我桑丘朋友,‘游侠骑士先生,别忘了您许我的海岛;不论它多么大,我是会管理的’。”


  这回迪卢克也笑出声来了。我们俩对视发笑,菜叶都差点没拿住。最后是他先盯着我笑得发僵的脸,说:“没想到你都还记得这些事。”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你会把自己珍视的东西剖出来,天天晒在展示台上么,”我收起钓竿放在一边,伸手去帮他摘野菜,“儿时的记忆是我最宝贝的东西。我把它们好好地藏在灵魂最里层了,平时不轻易拿出来给别人看。但这不代表我都忘了。”


  迪卢克脸上隐隐地浮出微笑,让初秋梦幻似的、忧郁的蓝天在他头顶抹上浅青色的散射光。那光笼罩着石灰岩群山、无名湖和对岸的森林,那座犬牙似的高山,以及我们那隐没在黄绿色烟霭中的家。我们身下的影子藏匿在草地上,随着秋风翻滚,发出一片窸窣声,落在湖边芦花盛开的、成熟的芦苇上,随它们沉甸甸地下垂。我的脏腑怀着刀绞似的剧痛,将坐在画里的人绘入名为记忆的画板,小心封存着,不愿让它被时间模糊。


  在世外之地和迪卢克的生活并不寂寞,好像感受不到光阴的逝去,到后面我甚至偶尔希望这一切是从我出生时就发生的。


  迪卢克提着渔桶朝住所方向走了,我没有立刻跟过去,而是站在湖边被风吹弄,期盼它永远吹动着日子朝前。从我多年的人生经验来看,美好是一簇以余生为枯枝的篝火,每一场对我心灵的救赎都充满代价。我是畏惧着这种因果报应才从蒙德来到此地,现今竟彻底沉沦其中。


  我们的一切牵绊仅用两个词汇就能概括:一个是“家”,一个是“蒙德”。而名为人生的天平本应随我的筹码消失而彻底坍塌——父亲的离去让我失去唤他“义兄”的资格,天空岛战役的落幕昭示着蒙德得以在巴巴托斯的庇佑下永世安宁。


  和我不同,在世俗眼里,迪卢克是那个真正身披荣光的骑士,就像莱艮芬德家的先祖那样,他还有许多未竟的责任去承担,而不应该跟我这等了无牵挂的闲人一起,每天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我原先昏昏碌碌地行走在这片原野上,在山里回忆自己往昔的放荡和落寞,在湖畔回顾自己曾经酸腐的怠惰和侵蚀骨髓的疲倦。回忆的每个角落都贯穿着痛苦的调子,它们明晰得像是被迫直视反射着酷烈阳光的湖面。而当湖风朝我袭来之时,我就会在凛冽的悸动中窒息,而后继续进行不知明日的生活。直到耗尽对脚下土地的留念,与星空一同消散在瀚海之中。


  但迪卢克的到来彻底使我的计划停摆。


  我不知道凭他的思考能力,对我离开蒙德的决定他是否能意识到个中的缘由。但他在这里停留的每一天都令我百感交集。我不得不拿出过去从骑士团下班后去他那里喝酒的态度,摆出一些放肆的笑脸,说些不合他心意的话。所以,我每一日都在比前一日更畏惧终结日的来临。


  在我那次感冒后的一个月,迪卢克就把那瓶用山葡萄和甜甜花酿制的酒滤掉果渣,开瓶试味。味道不能算是上上佳,整体趋甜,度数偏低,却算是这荒原上难得的佳酿。我和他在简陋的灶台前举碗对饮——据说在璃月,这是一种义兄弟结拜的仪式,但我不清楚迪卢克是否知道,便顺理成章让它成为一个单方面的美梦——我抱着他喝完就走的心理准备,看他握着酒瓶口,把饮尽的瓶身往我面前一推:“你去洗干净,我下次少放两朵甜甜花。”


  我就怀着激动照做了。但心底压抑的情绪却一日日涨起,朝着本就只露出一脚的冰山之巅逐步走去。说实话,我不知道迪卢克如今于我的世界而言是个什么角色,也不确定在他回去之后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正想着,我侧额一阵疼痛。听到迪卢克说:“吃饭走神?”


  他正勾着一根指头,看来刚刚是用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我。我立刻浮夸地抬手按住头顶,扯着嗓门嫌他:“哎?有话直说,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迪卢克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手放回去,继续啃嘴里的烤鱼。


  夜里坐在屋顶上吃饭是件奢侈的事——单纯从自由度的角度出发,这意味着首先需要远离那些会对这种行为指手画脚的第三方人士,再次得是一顿颇有滋味的菜肴或有能与你相伴的同行者。人类在失去色彩对感官的刺激之后,对食物口味的要求会更高;而在前条件不达成的情况下,后者将变得尤为重要。在这等惬意的享受中,你的神思会尤为活跃,就像入了活水的金鱼一样,会禁不住张嘴吐一些混沌的气泡。若没有人能接住你乱窜的新想法,多少是无趣的。万幸的是,现下三个条件我都满足。


  “一天天在降温了,”我说,“迪卢克,要不我们去南边的村里薅点鸭蛋回来,在这湖里养大了,等冬天就薅它们的毛下来做绒被?”


  迪卢克咽下嘴里的烤鱼:“离开前线后,你的新点子真是愈发不靠谱。不要私自碰别人的财物,小心被告上公堂,引发外交事故。”


  我忍俊不禁,眼里是星空,脸上是被对方飘起的发丝触碰的柔软,似被触及心底的空洞:“说起来……你这些年为蒙德鞠躬尽瘁,除了父亲那件事,还有过别的遗憾吗?”


  屋顶的小天地短暂地安静了。


  他坐直了身体,声音听上去很迟疑,大概没料到我会提这个问题:“我做事从来问心无愧,对任何目标也都尽力而为。坦诚讲,我不过是一介普通人,能力有限,并不能让万物皆随我心。”


  “我打不过愚人众席列靠前的执行官,明知其身份却不能亲自手刃仇人;无法靠自己的能力清剿一切能威胁蒙德的因素,哪怕手握流通全大陆的情报,也依然是建立在依靠同伴的基础上,”他一句一句念着,在细数自己人生的沉浮,“为了不牵连无辜,我只能在夜里作为蒙德的无名防线,仅有的知情战友,数来也不过只有旅行者和你。”


  晚风中,他轻笑一声:“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嗯?”


  “见证过世间的广阔,方知自己的渺小,”他平视着前方,声音坚定,“我从不后悔自己出生在这个时代。因为在迎击黑暗的时候,有很多值得我为他们成为那抹黎明的人。我曾经燃烧过,战斗过。哪怕有很多人后来居上,叫嚣着将我作为垫脚石,但这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我在他们的世界里来过——这就足够了。”


  自那年以来,我很少再听到迪卢克说这么长的话。倒不如说,他将自己的内心封进酒瓶里,用软木塞隔绝了空气与外界。但这掩盖不住他背后有他自己看不见的、天使一样的翅膀。在蒙德生活的日子里,我很多次在城头看他独自行走在荒原中,就像他喜爱的小灯草那样,一切空虚黑暗,寂静深沉且持续,无尽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围绕他,想攫住他,可他从来不会回头。


  即便心中时常顾虑着过往未竟的纠葛,但看到那样的他,我还是控制不住追上前去的脚步。哪怕摆出一张故作无事的脸,也依然想伴他左右。在我注视着他那张满怀信念感的面孔之时,他侧过头来:“我说完了,同样的问题还给你——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


  遗憾?


  我不是那种会随意被人生不如意所囚禁的人,即便是沉重的故国往事,我也很努力地放下了。与满心复仇的戴因不同,我意识到很多事情无法逆转,一旦想去强行反抗,反而会陷入更深的泥沼,所以一直敦促自己,必须要不断朝着新生活前进。要用仅有的短暂生命去热爱当下,这是我和迪卢克的共识。


  但若说遗憾,并非全然没有。


  “一定要说的话,”黑暗里,我苦笑了一声,“恐怕是这么多年都一直伪装身份生活吧。明明蒙德的各位都给予了我莫大的温暖,我却无法回馈以自己最真实的灵魂,始终融入不进去。琴、安柏、罗莎莉亚、法尔加团长、其他相识多年的骑士团成员,还有很多城里善良的人都和我说过,心里有什么事可以和他们倾诉,可我一直都做不到。”


  弯曲的穹顶下,我仰望被点缀在墨色幕布的明亮星点,心里想的却是它们坠落时在风中燃烧得鲜艳纯净的模样。许多年前,我也是这般和迪卢克一起悄悄躺在酒庄的屋顶上,一起看龙脊雪山上冷蓝和荧绿色相映衬的极光,在果酒氤氲的香气中共诉衷肠。


  一只西伯利亚山雀飞过烟雾缭绕的星空,落在名为“心”的墙上。放在腿边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掌心微微覆住,我听见迪卢克轻咳两声,说:“你是个优秀的倾听者,是他们的辛格先生。不要否定自己的性格与意志,不用勉强自己成为他们。”


  我如梦初醒:多年以来,有许多人都曾暗示过我摘下面具,但只有迪卢克是自己戴上面具,朝我一步步坚定地走来,走到我的身边。我像酩酊大醉了一场,踽踽独行之时,看见自己追逐的人也在奔赴向我。


  几欲喜极而泣之时,精神却更为惶恐不安。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6.


  半月后,我跟着迪卢克翻过山头,去了他找到的那个村庄。起因是我俩在湖边拔了半个月芦花试图套个厚被子过冬,结果试盖的时候连秋季中段的温度都抵御不住,把迪卢克冷得要放火元素出来取暖。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术业有专攻,去买一张新的。


  “好多摩拉,”迪卢克在翻包的时候,我在他旁边咋舌,“你该不会是搭跨国便车来找我的吧?”


  “没有,”他被我说得烦了,抬头瞥我,“我特地去枫丹买了架飞艇开过来找你,满意吗?”


  “怎么这么凶,”我捂住心口,“吓坏我了。”


  见迪卢克下一秒就要把摩拉塞到我嘴里,我赶紧打个哈哈就窜去门外等他,被秋风吹得浑身激灵。我望向湖边山脚那随风飘动的白杨树树梢,它们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某棵树梢顶上还能看见有只红尾歌鸲慢悠悠地啄食着个头大的莓果,扬起俏皮的小脑袋,伸长了脖颈努力地吞咽下去。我就一直盯着那圆滚滚的小鸟,直到迪卢克裹好外套从屋内出来。他轻轻拔开门闩,迎面碰上一片打着旋儿的叶片,迈出门槛。看我乐呵呵地笑着,他疑惑开口:“看到什么了?”


  那红尾歌鸲适时地仰头打了个饱嗝。我噗嗤一笑,说:“我在看你。”


  迪卢克疑惑得连连摇头,我一看他那张和鸟儿神似的、白皙的短圆脸,又毫无形象地大笑出声,换来他一串无话可说的白眼:“在自娱自乐这方面,你是战无不胜的,凯亚先生。”


  我和他就那样朝目的地方向去。此时,闪烁的星光已经被铅色的朝霞击溃,后者不声不响地笼罩在地平线上。东方的天穹默默燃着古铜色的光,而西方正恰光影朦胧,那座山体仿佛裹在普鲁托神秘的阴森幽光里,像是影影绰绰的界外之海。我们踩在落叶上的脚步惊动了拂晓中的俗世,它急着和我们碰面,就化作了原野上的风。


  越往村庄去,底下的空气透明度就愈发高,从山间我们就能看见次序排列的锡屋顶。迪卢克走得比我靠前一步,在脚下有松动石头的时候会将手心伸到我面前,我轻轻将指尖搭上去,等他牵住,便顺势嘲笑他说这姿势很像在宴会上邀请贵族小姐跳华尔兹,他就瞪着我说“你若想在山脊线上卖命演出,我倒也拦不住你找死”。


  “好极了,”我急忙说,“我认为在舞蹈艺术的熏陶下死去并不是件糟糕的事!”


  到了村口,我们陆续开始遇见此地的村民。村口的杉树下就像猎鹿人店面正前方的柜台,好几个村民聚在树荫下磕松果,抬眼扫到我的人没有反应,对迪卢克他们倒很是积极:“啊,是莱艮芬德先生!”


  迪卢克循着蜿蜒的溪流朝他们走去,礼节性招手。即刻便有人朝他跑来,像是要嘘寒问暖了。我不禁压低声音问:“你什么时候偷偷认识了这里的人?”


  “你那碗鸡汤莫不是我用魔术变出来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记忆力衰退,这是未老先衰的征兆,凯亚先生。”


  有足足两三个村民围上来,和我微微招呼之后便搭上了迪卢克。我乐得被忽略在外,左右观察着这个村庄。它的建筑风格和蒙德的清泉镇有几分相似,我停在一个农舍前,低头看它栅栏的横杆——是根粗壮的钻天杨枝,新鲜的叶片在鸡鸣中晃颤。有只肥胖的田鸫在房梁上蹦,像个被老婆撺掇出门锻炼的中年男人。迪卢克的声音就在我脑后似有似无:“他就是凯亚。”


  我看向他和那几个聚着的村民,见他一手指着我,和他们说:“我弟弟。”


  “对!”我脱口而出。


  他被我这一嗓子喊得回了头,目光和我直直撞上,带着秘事被戳破的愕然,脸上腾一下烧起一抹红色,从面颊映到耳根。“喂,赶紧过来,”他别过头去,散下的长发在他背后微微甩起,声音多了几分不自在,“鬼鬼祟祟的,站在别人家门口做什么?”


  我走过去,极力维持着面上的表情,心脏却无法抑制地激烈跳动。


  “两位好不容易过来,”有个村民说,“不如今晚在咱们村留宿吧。”


  我刚想说话,迪卢克竟在我之前开口回绝。我心中稍定,继续站在旁侧听他和人交流。过去在蒙德时鲜少有这种机会,我经常得是那个需要用话语控场的人,作为场景里的视觉中心存在,如今竟能安静地做一记哑巴配角。少倾,迪卢克说:“凯亚,我跟他们去拿货,劳烦你帮我做件事。”


  “跟我客气什么,”我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笑,“你又不是第一天使唤我。”


  “嗯,”他抬手指向另一条小路口,和一个村民说,“波顿先生,我们时间比较赶,请您带……凯亚去拿一下我的信件。”他犹豫了一嘴对我的称呼,可见是有些害羞了。


  名为波顿的老年男人笑着和他点头答应,迈步走向我:“凯亚先生,您跟我来。”


  村里主要还是以远东榆树居多,我站在一片灿金色的阳伞下,在秋叶之中看着波顿走进村中的邮政所,过了一阵,他带着一个手里抱着一包麻袋的年轻女孩出来。女孩看见我的一瞬有些滞愣,听见波顿和她说“快给呀”,才将信将疑地递给我。


  “这些都是给迪卢克先生本人的回信,”她神情严肃,强调说,“他上次来这边写信之后,就只来过两次,因此积攒了许多,还请您留心保管。”


  我点头,伸手去接,觉察她指尖在把那袋信件给我的时候略略收紧。因是看她的眼睛——令人不甚意外的是,我轻而易举地在她眼里看到了我熟悉的情绪——蒙德的唐娜小姐也爱用这个眼神剐我。我本是爱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去应对,如今心底却有些反感,脸上也不愿摆笑容了:“感谢。确认齐全吗?确认我就回去了。”


  “等、等一下,”她语气有些急躁,“迪卢克先生呢?需要他本人签字!”


  旁边的波顿诧异道:“瑞伊,他是迪卢克先生亲自……”


  “原来如此,”我将那包信往她手里一放,“那就请你好好等着。迪卢克可不是个耐心的家伙,在这种小事让他耗时间,他大概会非常恼火。”


  “你胡说,迪卢克先生是非常温和的谦谦君子,他不会……”名为瑞伊的年轻女孩笃定地反驳我,而后站在原位审视我的全身。如果在过去,我还会客气地打个圆场,但眼下没了包袱,我便不想施与非我所愿的善意:“很好,就这样耗下去吧。”


  村民波顿拄着拐杖,连连朝我道歉,说瑞伊素日里并非是这样倔强的孩子。我也只不咸不淡地回“无妨,只是常规流程需求”。约莫半小时,我听见迪卢克的脚步声,还有他的话:“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我平淡道,“只是这位小姐需要按照规章制度办事。”


  他是抱着一张厚棉被走来的,我视线里只看得见他露出的脑袋,翘起的红发蓬松而柔软,头上有两片从周边飞舞坠下的树叶。他把棉被往我手里一放,转过去,连对方的脸都没多看一眼:“需要签字是吧,请给我一支笔。”面带羞怯,神情飞扬的女孩立刻跑回小小的邮政所,拿出要确认的一沓单据,毕恭毕敬递到迪卢克手中。迪卢克颔首道谢,接过之后快速浏览、签名。粗陋廉价的羽毛笔被他握出高档钢笔的质感。


  我看着他头顶,说:“你头上有小叶子。”


  “哦,帮我拿掉。”


  我就用指尖撩开他头顶的一撮发丝,用拾获战利品的手法捏起它,耀武扬威地在迪卢克看不见的地方朝那个女孩晃了晃,脸上带起一个恶劣的笑容:“拿掉了,义兄。”


  我特地把“义兄”这个久远的称呼咬着牙强调出来。迪卢克的手一顿,签名的字都有些走形:“……好,谢谢。”


  那个邮政所的漂亮女孩用震骇的目光看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拿过迪卢克签好的收据,愤愤地走了。迪卢克伸手要接我手里抱着的棉被。我错开他伸来的手,和几个村民说:“感谢大家,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几个村民和我们告别,其中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笑着打趣我:“凯亚先生看起来像有心事,迪卢克先生回去可得安慰安慰他。”


  “嗯?”迪卢克不明所以地偏头看我,又扭头回去道谢,而后很快带着我离开,沿着来时的道路朝湖那边走。荒芜的原野燃着地火,万籁俱寂,腐烂的树桩,被苔藓所困的砾石。气温将降未降,迪卢克紧跟着我,躲过一只从我们腿边窜过的灰色野兔。


  我手腕的衣袖被他微扯了一小角:“什么事?”


  “刚才怎么了,”他看着前面的下坡路,自然而然又走到前头去扶我,“你不是这种人。”


  “哪种?”我明知故问。


  他轻叹了一声:“没什么。”


  我们就这样回了木屋,相对无言,在湖边的空地喝了碗鱼汤,又暖暖地睡了一觉。那沓信件一直被迪卢克丢在床头,像是被他遗忘了。至少好几次我打扫卫生的时候,都没看见它们有被拆开来的痕迹。渐渐,它们成为了我心口的结,愈发扎眼。几天后的一个月圆之夜,我在床尾躺着放松,等迪卢克喊我吃晚饭,一直看着那沓无序堆叠的信封,我突然说:“迪卢克,你那些信要不要看的?不看我就扔了,堆着吸灰尘。”


  “要看的,”他的话夹着木铲刮锅底的声响,“这几天换季,太忙而已。”


  我俩这几日确实在四处找木头加固房屋,顺带给浆果树的树干部分堆了干草。看了眼渐晚的天色,我从床上坐起:“那我帮你拆了,放你床头?”


  “好。”他说。


  我不是没有过帮他处理文件的经验,倒不如说,在骑士团里我最常干的事务其实就是这个。熟练用刀刃划开封口处,我把信纸一一抽出,铺在床上。习惯性准备给它们分个类。


  第一封,来自一位枫丹酒商:“莱艮芬德老爷亲启……愿与晨曦酒庄合作,拓宽两国销路……一人远游在外实属不易,愿万事顺遂,盼您早日归来……”;


  第二封,来自蒙德的一个老熟人,骑士团城防队员盖伊:“迪卢克老爷,万事安好,请勿挂念……蒙德秋收节将至,城西北门处安防事宜需要与‘天使的馈赠’沟通,请问何时行个方便……”;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除了客商、骑士团和酒庄的老人以外,当中甚至不乏有许多我并不熟知的名字,从内容来看像是他过去在国外认识的友人。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用着不同的口吻,或正面或侧面地询问他计划什么时候回蒙德,甚至话中略带催促之意,从落款的时间来看,他们显然也等待了许久。我将它们细细叠好,坐在原地陷入良久的思索。


  似有一捧冰冷的水从我头顶浇遍全身。我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将它们扣在一起摩挲指关节,浑身逐渐发冷。


  是了,怎么就一直在自我欺骗呢。


  我在浑浑噩噩中绝望地放空大脑,直到迪卢克一手顶开房门,朝我喊:“叫你几次了,怎么没反应。出来吃饭。”我方才清醒过来,笑着答他:“真不好意思!”就把信都拿起来,走出去。把信纸往他手边一放,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迪卢克“嗯”一声,就着手边的小光源,垂着眼眸细细翻看。我就安静地坐着,看他的表情。心脏像被荆棘缠绕,拉扯,甚至乎连呼吸都愈发困难。我感到腹部发涩,原先的饥肠辘辘之感已是荡然无存,忍受一场无声的审判。


  “他们叫你早点回去。”我说,“感觉都不是好让埃泽代劳的事。”


  “嗯,”迪卢克在翻动第二张写着近期账目的信纸,看得很入神,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确实。”


  我握紧了手里的餐具,挤出一个笑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何种结果:“那你尽快启程?这边回去应该挺远的。”话一出口,我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一直看着他,不知道他预备变化的嘴型会说出什么。


  他喝了两口热汤,将看完的信折起,放在一旁,抬头去舀鱼肉——这条鱼是我们特地早起,迎着晨露在沼泽边缘光着脚捕到的:“不急。知道地点就好办,用三天走去隔壁的城区,租辆马车,紧赶慢赶也用不过两周就能到。”


  “不急?”我语气里带上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打算走就尽快,让别人一直等你算什么。”


  迪卢克像怀疑自己听力似的,困惑地抬头,赤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解:“……你在冲我撒什么气?你若想我走,我随时都能出发,又没什么需要带的。”


  一阵沉默。只有火焰燃烧枯枝的声响。我胸口腾起无名的怒意,盯着他那张毫无自觉的脸,反问:“我冲你撒气?”


  “我认识的凯亚·亚尔伯里奇不会像你这样讲话,”他似乎被我的话惹怒了,“你看起来很想我走。怎么,我又哪里惹到你了?还让我学会好好讲话,你自己这方面很优秀么?”


  他竟然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气话。这个事实令我更为光火:“对你好的地方你记不得,一时意气你能铭记到老,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世之道?我只不过是建议你早点出发。”


  迪卢克狠狠瞪了我一眼,把餐具往桌上一拍,收起信纸转身回了房间,把门砰一声甩上。木屋的隔音并不好,我能听见他在里面收拾东西的声响,瘫在座椅,浑身发软。意识到这场长达10个月的凌迟就要结束了。他每一声走动的脚步都像碾过我的灵魂。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临,却还是被恐惧和痛苦所压制,生不出一丝要反抗的力量。


  被世界所爱的人与不被需要的人之间总是隔着血淋淋的沟壑。我分明是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才离开的蒙德,可怯懦却使我贪婪于拂晓时那抹微暖。我是耽于温柔乡的逃兵,在冷夜里漠不关心地死去,只配与枯萎的草茎归于尘土。数十枚信件没有一句提及过关于“凯亚·亚尔伯里奇”的现状,现在连那我一度认为是最关心我的人也要一并离去。当然,是我亲手剪断了我们之间那摇摇欲坠的吊桥,但他也确实果断地原路返回了。


  灵魂在孤岛上无望地嚎哭,道路上最后的灯火即将熄灭,却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或者说我从来就不愿意去祈求,不想像个可怜虫一样去摇尾乞怜。


  夜雾如烟,飘忽着,朦胧着。


  迪卢克换了套便服,将长发束在脑后,背着他的行军包关门出来,又像是那个孤身远游的名门公子了。见我还坐在原地不动,他站在房门前,远远看向我,问:“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移开了看他的视线。他冷哼一声,推开木屋的后门,走进萧瑟的夜风中。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屋内饭菜的香味都散去。我忽然惊起,趔趄地跑向门口,拉开之后追出去。踏碎地上的干树叶,朝荒原深处疾跑。


  “迪卢克——”


  我从没有用过那么大的声音在野外喊过,一声下去,嗓子口都多了几分腥味。


  “迪卢克!”


  墨色、高远的天际。心里有一片冻裂的冰海。


  从西北方向吹来刺骨的高风,我追逐着任何可能是人类的痕迹,像夜里的云追逐柔白的月,跨过地面数不清的盘枝,陷进落雪似的孤独与茫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7.


  迪卢克走后的第三个夜晚黑云密布,空中飘着雨丝,湿漉漉地压在木屋和湖畔。我像一具空壳,颓丧地坐在木屋前的草地。手边放着一瓶果酒,是迪卢克之前酿好的。原本我们约好要在把木屋修整完之后开出来品尝,现在赴约的人只有我。整整三天,我没再踏出过木屋周边的范围,只是吃了发酸的残羹剩菜,就坐在湖边与芦花相伴。


  我感到整片土地都在逐渐走向死亡。血色的红霞总在傍晚腾起,星辰在血河里泛着泪光,摄走我为数不多的魂。我饶有兴趣地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伸手把酒瓶打开,箅出酒液倒在碗里,敬这片苍茫的天地。


  寒风堵不住腐烂的树洞,只能卷走细微的苦味。我不断复盘自己过往的人生,从最初的纠葛到往后的徒劳。难以启齿的是,我的心、我的灵魂真的尽数扎根在蒙德。我以为逃离是结束,却没想到一切只是开始。那把钝刀终于是扎进了我的脏腑,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像从前那样痛苦、强烈地渴望着属于自己的归宿。迪卢克的到来一度给了我不切实际的希望,但就像饮鸩止渴,直到再次失去才追悔莫及。


  他现在应该坐上回家的车了吧。


  晨曦酒庄曾经有全蒙德最豪华的壁炉,用的砖头传温性能奇好,能把形如骑士团总部二倍大小的客厅烘得如温室一般。小的时候我们俩还没有神之眼,冬天在客厅里玩累了,就手牵手躲到壁炉前,看火舌在里面像海浪那般跳跃。迪卢克总会紧握着我的手,一边给我取暖,一边在我耳边说些趣味的悄悄话。我其实不常听他碎碎念什么,但看到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就会在手心呵一口热气,伸过去捏住,看他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然后他就卖掉了父亲的老宅。


  我并非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在意父亲的离世,因为父亲的离开仅仅是弹指之间——被邪眼吞噬肉体的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分残渣,我当时就站在一队人马的最前方,眼睁睁看着他在雨里痛苦地挣扎,全在哭喊着父亲,可那抹黑紫色的湮粉终究像是留不住的时间,从他指缝里无情散去,不论他一遍又一遍地喊,手如何紧握,也都一粒都没有留住。


  他撕心裂肺的恸哭多年来一直盘旋在我的耳畔,我一直愧疚于自己无法参与这场人伦惨剧,如果我一开始就伴随他出生,是否就有能跪在他身旁陪他哭泣的资格了?


  可是人生何来这么多的假设?我又能选择什么?两位父亲一走,我就是游离在人世的孤魂野鬼。事实证明,即便丛生的草木能淹没山中的墓碑,时间能使我们的伤口停止流血,风能擦去扫墓人的足迹——岁月也依旧不会放过我们,只会一日一日将铁钉刺进我们的创口,让我们这种无日可盼的人余生都在忏悔与思念。我相信父亲走后,迪卢克在老宅里的每一日都过得无所适从,因为人是会留下生活痕迹的。当那份爱意曾经在你的生活中无孔不入,而你又一夜之间确信它永远不会再来的时候,人是很容易走上逃离之路的。


  正如我现在一般。


  我将碗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又倒了一些。这次的成品酒精度数较高,加上愈发冷的气温,我感到身上还有些发烫,便脱了外套放在身边。眼前的湖面寂静地倒映着那座犬牙山的山顶。我在模糊中听见大地之灵来古的呼唤,烟霭在芦苇地边沉沉地洒落。它们在拥抱我,说“快来吧”,“来到我的身边,我的孩子”。


  我眷恋地看了眼那间小木屋,腰上的神之眼缓缓亮起。我身前一小片水面渐渐泛起寒气,而后冻结成冰块,慢慢从我的脚下攀起。我将喝空的酒瓶放在身边,抱住自己的双膝。


  这次对迪卢克说的是实话。从蒙德离开的那一日,我就没想过要自己回去。


  在确认自己在这世间已是多余的存在后,我便彻底失了一切苟活的借口。蒙德不需要我,西风骑士团不需要我,晨曦酒庄不需要我,迪卢克也不需要我。世界这个轮盘即便没了我,也一点都不会受到影响。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生活,安居乐业。我做的事有无数人可以顶替,我的名字自然也可以被丢弃。我更像是这场大梦里的旅人,步履匆匆,不作岁月的刻痕。这一次,轮到我体面地离开了。


  我构思过很多种死亡的方式。用剑刺穿颈动脉需要拜托他人动手,跳落湖中可能会污染水质,在枝条上系绳会让无辜的树变成歪脖子。人之将尽时,总是不忍牺牲他者的幸福的。于是,我千挑万选,才给自己择了一个合适的结局。


  坎瑞亚是不被神偏爱的文明,所有人都是大劫中的弃子。基于这个事实,我很想要逆天而行——那只死在路旁的红尾鼬给了我灵感。只要用尽神之眼的力量,将自己封入冰中,是否能在最后一刻得到神明的注视?我的一生太过浅薄,唯一一次受到垂怜竟是在与家人决裂的夜晚。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可悲又可笑,在酒精带来的钝感中缓缓闭上了双眼。冰雪就那样顺着我的身体慢慢上涌,我的意识也在逐渐远离,在萤蓝色的光海里沉沦。


  再见了,我深爱的一切啊。


  在第一块冰覆上我的手臂的时候,在原野的深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凯亚?!”


  酒的气味还萦绕在我的嘴里和鼻尖,我又冷又困,几乎睁不开眼睛,也无法开口回应。可那声音又响了,似若泣血。这次我真切地听出那是在喊我的名字。


  脚步从湖岸远处朝我身边来了。我还未来得及让自己回神,一团火光便冲破了空气,朝着我直直飞来。我勉强能透过脸上的冰渣睁眼了,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火,那是迪卢克如火焰一般的长发。


  “混账,你在做什么?!”迪卢克的声音在整个湖面盘旋,他双手隔着冰,直接抓紧了我的手腕,目眦欲裂,眼里像有无尽的悲伤要涌出来,“凯亚·亚尔伯里奇,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以前就读不懂你,现在更不懂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迷迷糊糊地开口。


  “你这是喝了多少……算了,”他气得七窍生烟,看上去像是要给我一拳,但还是换了掌心,全力释放出火元素带来的热流,死死按在我周身大片的冰块上,“真是,亏我都要走到副城了,心里还是横竖觉得不对,赶紧连夜折返,如果我再晚来……”


  我迷茫地看他的眼睛开始泛红,后面的话尽数被他自己咽进了肚子。他那副堪称完美的五官现在为了我而扭曲得不成形状,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可我却觉得这样的他很美,下意识开口:“义兄。”


  “你还知道我是你义兄?”他被我气得咬牙切齿,嘶声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逐渐升起的水汽中,迪卢克痛苦地抱着我被冻结的全身,崩溃地质问: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你还想让我失去世界上最后一个家人吗?”


  地上是融化的雪水,头顶是细雨洗过的星夜,身前是飘飞的芦花,明澈而璀璨。我好像在迪卢克眼里看到了自己,嘴角有两分疲惫的笑意。但我的身体依然很冷,心底的寒意还未被全数抹除。可我好久没这般仔细地看着迪卢克。他的长发都落在耳边,显然是来不及束起就慌忙来到。英俊与美丽在他这张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和微启的唇角齐齐绽放。我想起那些为他疯狂的人,不论男女。


  失了一切力量,附在身上的冰雪被完全融化,我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秋夜里冷得发抖。酒精就这样入侵我毫无防备的大脑,让我内心自己不知,却隐秘多年的念想无处遁形。


  “迪卢克,”我用很慢的语速说,酒气喷在他的脸上,“我啊,感觉自己离不开你,怎么办呢。”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我的大脑却不允许我的想法再做急刹车,里面浮现出无数张人脸的虚影,彻底夺去我的理智。于是我无知觉地说:“不想只做你的家人啊,义兄。”


  有什么东西在崩塌。


  我还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何等可怖的话语。迪卢克就愣住了。他手无足措地保持着握住我手臂的动作,眼神一片惊惧。许久,他震惊地问出一个短词:“你的意思是……?”


  “究竟是为什么呢,迪卢克,”我闭上眼睛,在酒精的驱动下不受控制地说着,“他们总说我会讨人喜欢。但事实上,更让人喜欢的人是你……你不需要去‘讨’,你只要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会有很多人来尊敬你、爱戴你、发自内心地佩服你。你是他们的晨曦骑士,你照亮了所有人最初的光……而我,被怀疑的出身,被怀疑的人格。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本该嫉妒你、毁掉你、夺走你原本应该有的一切,这才是我最初的使命,”我用冻僵的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无力道,“但我做不到啊。”


  “你出走的三年,我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去找你,赶紧完成命运给我分配的任务。可我还是,还是办不到,”我闭上双眼,“一想到和你在那里生活的往昔,想到那是你深爱的家乡,想到那里有很多你豁出一切都要去保护的人。我就……去它的吧,该死的命运,让我把一切都放下吧,不想再重蹈一次仇恨的滋生了。”


  “所以才会接替你成为骑兵队长,让那群温室里的花朵安心做梦,”我看着他震惊而无奈的神情喃喃道,“所有人都可以不在乎我,蒙德也可以不需要我,本来你也应该如此……可是,我唯独不想被你不需要。”


  “总之,多少个夜晚的孤独前行,辛苦了,我爱的暗夜英雄。”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幸福。”


  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语无伦次什么,只知道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迪卢克彻底融化了我身边的冰,用熊熊火焰点燃了我周围的干草,在足以照亮夜空的火光中紧紧拥抱了我。


  




8.


  宿醉的感觉非常糟糕。在床上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简直像个被打得半死的人,太阳穴里有位格瓦纳先生拿着铁锤砸个不停。我浑身酸痛,左右来回滚动了几轮,才勉为其难地坐起。在昏沉中,我努力回想着自己昨天晚上究竟经历了什么,不断推进着记忆朝前,直到迪卢克的脸浮现在脑海里。


  唰一下,我整个人吓出了冷汗。


  自戕被发现,还因为喝得半醉说出那种可怕的话语。恐惧令我大脑瞬间清明,连身上的疼痛和绵软无力都忽略了,直接看向身边的床位——空空荡荡的,只有那个行军包靠在床头。我四肢发软,逼迫自己不要抖得像只筛糠,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下来,朝外面走去。我穿过小厅堂,一手拉开了靠湖的那扇半掩的门。迪卢克分开腿,背对着我坐在破门槛上。


  “醒了?”他侧过脸。我能看见他长发下雪白的半张脸,眼睛下方多了个浅青色的眼窝。


  我张开嘴,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手紧张得连连颤抖。紧接着,也不知道我的大脑输出了什么信号,我竟然就那样从他身边的门槛垮了过去,走到湖边去洗了把脸,才又怏怏地回来。到门边的时候,看见迪卢克正托着下巴盯我。我想故技重施,绕过他,硬着头皮回屋,被逮了个正着:“既然知道躲着我,看来没忘记自己说了什么。”


  我站在原地尴尬得说不出辩解的话。他倒比我平静很多,说:“坐啊。”我就老老实实,在隔着他三十多厘米的地方坐下,没有像以往那样靠着。迪卢克长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眼我们之间的间隔:“坐这么远?”


  我干笑两声:“啊,这不是……避嫌么。”


  “我要是手边有武器,定然先砍你一刀叫你醒醒,”迪卢克扭过头去,神情也很是不自然,能看出来也是在强撑而已,“喂。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


  迪卢克啧了几声,最后抬手挡住了自己靠近我的那边脸,语气里带着不耐:“别装傻。什么叫‘不想只做你的家人’?不会是我会错意了吧?”


  看到他略带慌乱的模样,我反倒有些松弛下来了,转过去看他从手背红到耳尖,连眼睛都不敢看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么想的。”见他愠怒地瞪了过来,刚要发作,我赶忙补充:“冷静,你是知道我的,我喝多的时候不会撒谎……抱歉,我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


  迪卢克这才扭回头去,闷闷地骂了一句:“嘴上跑马的家伙。”


  林地上偶尔能听见松鼠丢下果实的声响,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门边,慢慢思考着昨夜的荒诞现实。还是迪卢克先开的口。“我们接受的应该是同一种教育,”他说,“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这个问题即便思维敏捷如我也想不出答案。何其离谱,我居然对我的义兄抱有那方面的感情。哪怕是在蒙德这种自由之城里,恐怕都是要叫人大开眼界的。我只能说:“不好意思。”


  迪卢克没有回答我。他扶着门框起身,从我旁边走过。“我一晚上没睡,现在去休息,”他说,“东西都在老地方,你去做饭。”


  我连忙答应,起身忙活。


  林地里不时飘来鸟类的哨鸣,它们在簌簌的树叶声里乱窜。就像我几乎出窍的灵魂,在灿烂的秋色里耍着喜剧表演。可能是因为没洗漱的缘故,迪卢克没有去床上休息,而是趴在饭桌上小憩。实话说,他散发时能将身上那种战士的气息削弱不少,增添许多平易近人的柔和之感。如果光是凑近过去看他的睡颜,甚至会有想要揉到怀里去保护的冲动。


  我还是打住了这个思路。想起几个月来和他一直同床共枕,心情就更加难以言说。可现下又是什么情况。我在心里独自疑惑,有要事在身的迪卢克回到了我身边,听了我一番荒唐的内心剖白后,我们今后的关系将何去何从?想到这里,我大脑神经又开始突突地跳动。


  我在对未来的迷茫中做了午饭,晃醒迪卢克喊他吃。他眨巴着眼睛坐起,没和我有过多的交流,估计是还没全醒。我在忐忑中看着他吃完了饭,打了个呵欠。“做得还不错。我去洗碗,”他问我,“你需要睡午觉么?”


  我虽然大脑痛得厉害,但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睡意,就摇头拒绝了。见状,他弯腰挽起衣袖,开始收碗:“那我看时间挺早的,等会出去走走。”


  “啊?”我怔住。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嘴角一撇:“怎么,都是那种关系了,还需要我过问你的意见么?”


  甩下一句足以在我大脑炸出一片平雷的话,迪卢克也不管自己闪避的眼神和绯红的脸有多么出卖自己的内心,大喇喇把桌上的东西收空,自己去了屋外。一只飞过的山雀一声惊叫,将我从短暂的现实一脚踹回了梦境。静默的原野在我耳畔回响。


  绕湖的路不太近,因是我们鲜少到湖对岸去。而今天的迪卢克对远足兴致颇高,见我一走出屋门,他就指着对面那座地标似的、犬牙一般的斜山说:“我想去那里看看。”我自然不可能拒绝,就这般,和他一同沉默地走向目的地。


  和我相反,迪卢克是不懂得引导闲聊话题的。他永远只能接下你的话,却带不出什么有意思的提问。他大概也对这点心知肚明,一路上竟硬是啥也没说,只是埋头赶路。因而我竟也有心情欣赏起这相伴了近一年时日的无名湖。在这广袤的旷野里,很远的地方才有覆盖着雪层的高山。我们静静走着,沿着山脊线出发了。迪卢克在和我一起走的时候不会用很快的步速,因而我们能一同看见一条轻盈的烟柱从我们的小木屋烟囱里飘出,像一套纱制的丝带。我们穿过白桦林间缥缈的薄雾,在静默中直奔山顶。


  我并非具备充足的林学知识,看不出这座山从何而起,从何而亡,可它必然有着自己的历史。苍劲的白桦树、灰黑的山石、遥远的兽鸣就是它故事的亲历者。它的存在本就是场蹉跎的命运。呼啸的山风中,迪卢克拢了自己的外套,在我注视着脚下道路的时候,悄悄牵过我的左手,并很快地拨弄发丝,将自己的脸藏在蓬松的毛发里。


  我的心随着指尖的颤抖而雀跃,我稍稍用力,回握住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可内心还是克制不住地感到惶恐。我像一个在雪地里光脚奔跑的孩子,在面对火源之时,第一反应想的不是扑上去取暖,而是担心这无缘由的热度是否只是我梦里的美好幻觉。


  度过了人生里最安静的一个午后,世界终于是暗下来了,一轮皓月在我们未察觉之时便已攀上高天。我们站在犬牙山的顶端,并肩看向湖中,山鹬的啼叫在山腰处显得很是刺耳。湖水呈现深灰的房板色,这在璃月西北境被称为“黑水”,必须是足够干净的水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凯亚,”身侧的迪卢克忽然回过头看我,“我严肃地思考过了要如何回应你的感情。”


  我的心脏随着头顶的云天所晃动:“你说吧,无论是何种结果,我都……会平静接受的。向你发誓。”


  迪卢克摇了摇头,在微微遮住下巴的高衣领内看我,月色映入他的双眸。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他待我用这般温柔的眼神,心跳不由漏掉了一拍。“你还是没懂,”他把自己的手从我手里收回,“从你昨夜罕见的真心话里,我意识到有些事情,如果不用极端的手段向你讲明,你恐怕是不会相信的。”


  我笑了笑:“我也不算那么愚钝的家伙吧?”


  “其他方面不算,但这件事恕我无法苟同,”迪卢克面向我,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你似乎认为,你对于蒙德和我都是不被需要的物品。”


  饶是我心情已然平复了不少,听到这话也难免难堪:“……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吧,迪卢克老爷。”


  “实话实说罢了,”他竖起一根手指,“首先,前面那个观点,我认为你说得对。”


  我绷紧了嘴角,胸口一阵刺痛:“……嗯。”


  “但是,”他将手放下,双手抱臂看着我,“需要纠正一点。对于蒙德来说,不光是你,我也不是什么被需要的东西。”


  “先不要急着反驳我,”他打断我的话,微扬起头,用了略微强势的语气,“蒙德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哪个时候是必须要某个人存在才能前进的。于你一样,于我更是。我可以把酒庄的任务交给其他任何人,甚至把酒庄本身焚毁,都不会影响蒙德的历史进程。你离开骑士团,有的是新人会加入;而我离开晨曦酒庄,也更会有本地亦或是外来的酒商接管。一个早早被风神放弃治理的国家,几百年来不也靠无数勇敢的蒙德人,咬紧牙关走下去了么?”


  我一时无言以对。但他的话让我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见我终于反应过来,迪卢克的语气才缓和了一些:“是的,你其实从来在意的不是‘城’,而是‘人’。对吧,小心思漫天飞舞的凯亚·亚尔伯里奇先生?”


  我点头。


  “也就是说,”他微微侧过头去,“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来了——你认为,你自己对于他人而言,并不重要。”


  我摊开手,苦笑道:“天地良心。你在蒙德收到这么多关切慰问的信,而我……从头到尾没有得到一句问候。这还不够说明么?”


  迪卢克盯着我,叹了口气。


  “我没有和他们说自己是出来找你的,”他扶了扶额头,语气中有些懊恼,“我并不全然了解你离开的意图,只是靠着对你的了解才认为你可能会离开,因此更不能确认你是否愿意回去。若你想在外漂泊一生,我又怎能同他们说自己远行的计划?”


  看他略带别扭的模样,我久久不能言语。


  “只靠话语还是不够的,”他突然放下了手,朝后退了两步,一脚踏在山顶最靠边缘的那块歪斜的石头上,凛声道,“我会证明给你看。证明……你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这时才惊觉他的意图,吓得魂飞魄散:“迪卢克,你冷静一点,有话说话。”“我非常冷静,该冷静的是你。”迪卢克嗤笑一声,语气里恢复了素日里的自信与沉稳,甚至还有两分我鲜少能触及的狂热,同时又退了一步,就那样背朝湖面倒下。


  “来吧。”他的声音在夜里的山风中如幽灵般回响。我来不及做任何的思考,在权衡之前,脚步就先于思维迈步出去,直接冲到了悬崖之巅,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以这座山的高度,迪卢克即便是直接落在湖面上,也足够把他摔成碎片。我的思维从来没有如此呈现过单一的线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救他。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见我朝他扑去,迪卢克在空中摆出了一个属于胜者的微笑,向我伸出自己的双手。我果断地将那双在月下泛着白光的手拽到身前,在空中将他死死抱在怀里,在他的轻笑中全力施展开自己能瞬间生成的最巨量的冰元素,从无名湖面迅速生成一座数十米高的大型冰塔,而后在顶端推开一个能容纳两人的小型冰雕平台,护住迪卢克的后脑勺。被萤蓝色的元素星点所包裹,我们最终一齐落在上方。因为我的保护及时,迪卢克没什么大碍,倒是我被自己做的冰平台撞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你……”我吓得魂飞天外,瞪着怀里在微笑的他怒从心起,“你还笑?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如果不是我在,你……”


  “是啊,”他语气很平淡,“如果你不在,我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仅此而已。”


  我还愤怒于他拿自己性命做注的恶劣玩笑,心中万千思绪压抑着无法迸发:“这有什么?换做你任何一个有能力的朋友,都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吧?这算是什么奇怪的验证方式?”


  “嗯,聪明。我也猜到你会这么说,”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近在咫尺,一时让我失了神,但下一秒,我的双手就被他握住了,“所以,闭上你的嘴,还没结束呢。”


  在我震撼的注视下,他忽地神色一变,眼中似有火焰燃起,瞬息间,湖面的冰就托着长声轰轰隆隆地尽数碎裂,一连数百米长,一直裂到这座小型冰塔的边缘。我们所在的这块巨冰也哗啦哗啦响着从半空中光速下滑,流冰接踵从我们身侧撞来,水与冰的轰鸣声和撞击的巨响震彻荒原。迪卢克竟然融化了我临时造出的全部冰块,拉着我直直坠入冰冷的湖底。


  有了冰的缓冲,我们不至于直接摔碎在湖面,但也足足下沉了接近六七米的深度。水不断从我的耳朵灌进我的大脑,无尽的窒息感在瞬间包裹了我,我眼里只剩下模糊的迪卢克——他在水里睁着双眼,红发在水中飘散,他双手搂着我的脖颈,在微弱的元素光中凝视着我。


  在脆弱的霜冻下,水底更是个隔绝尘世的空间,在此中能感受到的孤独远甚世界上其他的地方。我们离开了大地,离开了山峦,离开了原野。迪卢克那在水底闪烁的神之眼引来群鱼,在我们四周逡巡。迪卢克却不为所动,抱着我向下沉去,像要与界外彻底作别。


  他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又碰了碰我的。水体带来的寂然中,我突然就彻底明白了他的用意。


  在冰层之上的营救,是人生过客与挚友亲人的分水岭;而只有我一人,能被允许穿透坚冰,伴他落入深不见底的湖心,走到他的身边。


  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想要的无非是下一条能够行走一生的长路,哪怕是破败的或是充满希望的。他想看到我走出自己设立的牢笼,站在滂沱的雨中拥抱世界,再也不受束缚地自由生活,穿过原野,朝向通往星光的路。


  涌动的水流中,我的眼泪消失得了无踪迹。于是我稳住身体,托起他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


  湖边。


  我们脱了上衣和长裤,两个人都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狼狈地挤在篝火边瑟瑟发抖。“真是有够乱来啊,迪卢克老爷,”我见他冷得直搓手,哭笑不得,“想不到你还有冬泳的爱好呢。”


  迪卢克瞪我一眼:“如果不是某个人像个蠢货似的在那里自怨自艾,我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么?”


  “好好好,”我举双手投降,“都是你对,咱们家还是你说了算。”


  迪卢克显然不想和我费口舌讨论以后谁做一家之主,把手放在篝火边烤着。我盯着他被雪水冻得通红的脸,心中感到有无数名为幸福的向阳花在原野上自由盛开,随着初升的太阳在粼粼微波似的云间飘升而起。于是就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吻在他的额发边上。迪卢克吓得往后缩了半步,但很快移了回来:“你从哪里学来的伎俩?”


  想了想,他又补充说:“答应你还是有其他方面原因的。”


  “嗯?”


  他看着天空,不自在道:“我想象不出你以后来晨曦酒庄喊我赴婚宴的场面……坦白讲,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过往的人生不允许我有这等过奢的愿望。但如果下半生只能陪在一个人身边的话,我觉得是你的话也挺好。”


  我双目不住发潮,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满溢出来。他转过来看我,脸上摆出羞恼的神色:“你这是什么表情?”“没什么,”我用力揉了揉眼睛,说,“我们回家吧。”


  我们的默契足够让他在瞬间理解我的实际所指。


  晨曦的光缓缓下落,暖红色蔓延了整片不再寂寞的原野。我听见迪卢克说:“好。收拾收拾和我启程吧。他们定然都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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